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繪畫三境界


村逸


我喜歡禪學,也喜歡用它來譬喻繪畫;因為禪與繪畫頗能令人「明心見性」,得個「休歇處」。


就如青原惟信禪師對門人所說的: 「老僧三十年前未曾參禪時,見山是山,見水是水。後來參禪悟道,見山不是山,見水不是水。而今個『休歇處』,依然見山是山,見水是水。」


用這句話來說明繪畫創作與鑑賞的三種進程與境界,真是再恰當不過了!


以繪畫之思考而言,「寫實」是基本訓練,也是人人習以為「美」的第一層思考。如同詩經三義中「賦、比、興」中的第一義:「賦」──鋪陳其事,直述主題,到處都「有我」(形)的存在,此即所謂「見山是山,見水是水」。


一般人多半將「美」與「照片」等量齊觀,要突破「美」從「寫實」的一絲不苟中發展至「具像」、「略像」甚而「抽像」是非常困難的。


唐代張彥遠曾說:「得其形似,則無氣韻。」


蘇東坡曾說:「論畫以形似,見與兒童鄰。」


張彥遠的「氣韻」主張,蘇軾的「非形似」觀念、影響了中國繪畫的創作方向,作畫在「形似」之外,還要有「氣韻」,否則與兒童的見解又有什麼兩樣呢?


因為「畫家」,除了描繪出作品的形象,還須抒發一己之真性情。也就是說,求其「神似」,而非「形似」;乃是寫神其韻,而非只是寫真其像。要不然,充其量只不過是一名畫匠而已。


東晉顧愷之,是中國美術史上很有貢獻的人,他的筆法在畫史上稱之為「春蠶吐絲」,尤以人物畫最為拿手。當他為斐楷畫像的時候,在裴楷的臉頰上添加了三根毫毛,使得畫中的人物更加傳神。


顧愷之在為殷仲堪寫真的時候,因為殷氏一眼有疾,拒絕入畫,顧愷之說:「明府正為眼耳,若明點瞳子,飛白拂上,使如輕雲之蔽月,豈不美乎!」殷仲堪乃從之。


他用巧妙的手法將殷仲堪患有眼疾的部份「飛白拂上」,與為斐楷畫像添加了三根毫毛,都是顧愷之創作中為了「傳神」而悟的深刻寫照。


因此當技法、觀念更上層樓之後,就要思考這種「直覺地創作」──隱喻其形,達練其質。


然而,這時想要擺脫固有形體的牽制依然不易,但是可以將組織漸漸放鬆,這也是我在《初春圖》的說明中強調的「寫而不工」,巧而類似其象,不作過多的描述。


若以詩經三義的「比」相論,即是以彼喻此。


可以夸飾如「白髮三千丈,緣愁似箇長,不知明鏡裡,何處得秋霜。」很誇張吧!白髮不可能有三千丈;也不妨轉化如「兒家門戶尋常閉,春色因何入得來?」因為春色無邊,關都關不住的;當然更可以影射如「情人怨遙夜,竟夕起相思。」句法看似情詩,其實是張九齡表達對玄宗的思念。


詩人與畫家不必顧忌太多,過於理會事實,反而喪失了「俯仰自得」的精神,應該以作品的極致為依歸,否則買櫝還珠,本末倒置,執著於形似而喪失意境之美。


人稱「船子和尚」的德誠禪師,有首詩最能述說這種心境:


千尺絲綸直下垂,一波才動萬波隨。夜靜水寒魚不食,滿船空載明月歸。


本來無一物,滿船只空載。這也是有心精進畫事者摸索後常有的失望寫照。詩中不是叫人「放下」嗎?放下執著,一如放下心中的那根絲綸(釣魚的絲線)。一旦「見山不是山,見水不是水」,自能任意馳騁,自由翱翔,了無羈縻。


傅大士有名偈云:


空手把鋤頭,步行騎水牛;人從橋上過,橋流水不流。


只要體悟「寫胸中逸氣」的真義,任何主題都可以繪出有神韻的作品。


自我矛盾消失了,對於「形」的解讀自然別有見地;打破慣性的邏輯思考,個人風格自然漸次成形。


照理說,禪機無處不在,表面看來似乎也不甚難,施行起來卻往往眼高手低,無法一蹴可得,甚至無從入手。


那麼,一切就隨緣吧!機緣來了,水到自然能夠渠成。好好去創作、去思考、去欣賞。一朝「頓悟」其中三昧,萬境自能出入自得。屆時「見山是山,見水是水。」豈不快哉!


再納入詩經三義中的「興」,託物興情,即可暗合其中意旨。


無名尼的開悟詩云:


盡日尋春不見春,芒鞋踏破隴頭雲,歸來笑捻梅花嗅,春在枝頭已十分。


空自向外尋尋覓覓,其實「突破點」就在身邊,乃至就在心中,甚至就在剎那間的一個訊息。終朝尋春欲訪,偏覓不著春天所在;踏破千萬里去尋找,卻突然發現自家身旁的梅樹梢頭,香雪盛展──春天不就在那兒嗎?


這應該就是所謂的「第三境界」吧!誠如王維詩中所說:「行到水窮處,坐看雲起時。」


平常心即是道,吃茶去!


 



蘇軾《枯木竹石圖卷》紙本水墨,26.5 x 50.5 公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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